万琼：从《白鹿原》看家庭教育的成败得失

　　在《白鹿原》里，不得不提的就是白鹿两家。这两家作为白鹿原上的世家大户，尽管发家史不同，两家人的家风和做派不同，但都有着令乡民们尊敬的社会地位和让大家羡慕的殷实家业。两家的家长白嘉轩和鹿子霖个性不同，道德水平也有差距，但都可以视作传统农业社会乡绅文化的代表人物。可是到了下一代，人物的形象命运境界却有了巨大的差异。

　　白嘉轩作为白鹿原的族长，高风亮节，是“仁义白鹿村”的代表和象征：对长工鹿三视如兄弟关怀备至；对于曾暗害自己的白兴儿、黑娃以德报怨光明磊落；对于族里的恩怨纷争秉持公心令人信服；修祠堂，办私塾，整民风，带领大家抗重税度饥荒，堪称白鹿原上的道德楷模。鹿子霖却是一个复杂的反派代表，他自私、狡诈、好色、势力，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总是自身利益为上，甚至不惜因此与族人产生分歧与对立。作为族里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常常与白嘉轩暗中较劲，有时非但不支持白嘉轩的正确决策，反倒暗中滋事使绊子。两个人物一正一邪，互相映衬，个性鲜明，但都还属于白鹿原上响当当的人物。可是白鹿两家的儿子们，虽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令人唏嘘不已。

　　先说白家。白嘉轩三儿一女，女儿白灵且放一边（女儿其实不是白嘉轩培养的重点，他是想按贤妻良母的方向培养来着，无奈打小的溺爱放纵使他对百灵收不住了），说说白孝文白孝武白孝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老三孝义是一个形象比较模糊的人，从小不爱读书，喜欢侍弄牲口，是一把劳动的好手。虽然是个好农民，但完全看不到白嘉轩作为族长的威严端方的影子，反倒有几分呆气，看得出是一个平庸的人物。再说老大孝文，虽然起初被白嘉轩寄以厚望，认定孝文是下一任族长的最佳人选，但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典型的无信无义的小人：不但在女色与面前毫无抵抗力，而且叛逆、软弱、阴狠，对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鹿兆鹏和黑娃置之死地毫不留情，实在是与族长父亲的做派大相径庭。老二孝武，还算符合忠孝节义，但也不过是白嘉轩的影子，做事揣摩父亲的心思（例如重修族谱）没有表现出什么自己的见解或建树。

　　再看鹿家。别看鹿子霖跟白嘉轩比起来实在是不够高大磊落，但两个儿子鹿兆鹏鹿兆海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鹿兆鹏从小聪明伶俐，书读得好，后来外出求学，走上革命道路，成长为在陕西的早期领导人，在革命斗争中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敢与智谋，忠于事业与理想。虽然小说并未明确交代人物的最终结局，但无论结局如何，人物形象的高大是毋庸置疑的。鹿兆海跟哥哥一起外出求学，受到先进思想的影响，积极参与革命活动。虽然加入的是，但救国图存的理想一直未变。他忠于信念也忠于爱情，尽管作品交代他死于剿共的战斗中（历史上并不存在这样一场战斗，这不得不让人深思作者安排这样一个情节的用意），但奋勇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功业不可磨灭，就连白嘉轩也称他为“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子孙”。

　　还从白家说起。白嘉轩作为乡绅文化的代表，是一个深受封建伦理思想影响的人物。他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儿子们要求也高，可以说他是一个有着严重“精神洁癖”的人物。因而，在白家终于有了后之后，他并没有对两个儿子表现出特别的溺爱，而是严加管教。办起学堂，送儿子读三纲五常读伦理尊卑，为将来继承自己的族长身份（也是为继承白家在原上首屈一指的地位威望）而做好准备。他不苟言笑，作者用黑娃的眼睛告诉我们“白嘉轩大叔永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眼里的白嘉轩远不如鹿子霖亲切，这又何尝不是孩子们普遍的看法呢？典型的令人“敬而远之”。这样的父亲，很难建立起健康的亲子关系，儿子们生活在父亲高大冷峻的形象压迫之下，不敢暴露自己的真思想，不敢违拗父亲的决定，只能不断否定自己压抑自己。虽然有慈母的陪伴，在这样的貌似和谐实则冷硬的原生家庭里，孩子们很难自由健康地成长。要么屈从于父亲的统治，完全接受其思想，成为父亲的影子，就像孝武；要么在某一个点上彻底叛逆并推翻父亲的权威，就像孝文。他们一方面在父亲的面前惟命是从唯唯诺诺，一方面在族人面前顶着父亲的光环觉得自己就是未来的族长很有优越感，这也是一种人格的分裂。

　　绝对的父权使得白嘉轩在儿子提出想象兆鹏兆海一样进城读书时断然回绝，并教导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别管人家走什么路，从而断绝了儿子们走出白鹿原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念想和可能，把他们的眼界和格局束缚在白鹿原范围之内。（当然，这一理念是几千年农耕文化形成的，固执守旧的白嘉轩不可能意识到其局限性的。）当儿子与自己想法相左时，必须是儿子错了，并且毫不留情地予以斥责；当儿子铸成大错时，更是当众责罚撵出族去，以显示自己的公正无私。其实，我认为在他的意识里，“面子”高于一切。他把所有的事情做得公正公开，是为了体现他的光明磊落；他忍辱负重，有时表现得深明大义，有时又显得无情无义，都是在以公众眼里的道德来要求自己。

　　管仲说，人的本性是爱自己，如果有人爱别人胜于爱自己，就是伪，就是违背天性、不近人情。人性中固然当有超越天性进入神性的部分，人的精神才能有所提升，但是如果一个人做所有的事都从公众的角度出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那就必有虚伪的成分。在我眼里，白嘉轩就是这样的人。他为自己封闭专制的家长作风付出了代价。

　　鹿子霖作为父亲，远比白嘉轩亲和得多。还是可以从黑娃的眼里看出来。鹿子霖跟村里的孩子都很随和，不摆长者架子，对自己的儿子更是如此。鹿家应该是一个有人情味儿的家庭，他有钱，他就愿意把好东西给孩子（冰糖、水晶饼都是兆鹏拿给黑娃吃的），让他们知道生活中可以有享受。因为他有私心，所以他更顾家，更关注自己的孩子，早早送孩子们出去读书，给了他们开放的空间，打开了他们的眼界。相比于白嘉轩，他给了儿子更多的自由。他被长子鹿兆鹏押到戏台上批斗，却并未因此就跟儿子断绝关系，还是一次又一次在儿子遇到危难时想办法营救（尽管他不一定有办法）。这是一个真实的有人情味的父亲，不是一尊高大的神像。家庭教育需要榜样，但仅有榜样是不够的，孩子需要理解和尊重，以及一定的自由。虽然书中对鹿子霖的家庭教育涉及不多，但从个别情节中可以窥得一斑。所以，虽然鹿子霖的境界远不如白嘉轩，可是下一代的境界却远远超出了白嘉轩。

　　孩子的成长，永远都是“人”的培养，不是“神”的塑造，需要情感的投入，需要正常的家庭氛围，需要理解，需要给予一定的自由，需要开放的空间。深受封建思想影响的白嘉轩不会明白这些，鹿子霖也不会有这样的自觉，但今天的父母和要做父母的人，应该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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